虞兮虞兮奈若何——感于程蝶衣

自由极乐鸟

一开口，便是摇琼落玉；一移步，便是点碎金莲；一甩袖，便是吴带当风。台上仪态万方，千娇百媚，场场皆博得满堂喝彩。而当曲终人散，繁华尽落，只有他，还痴痴地活在虞姬的世界。
孤标傲世偕谁隐？大千世界，谁才是他的知己？卸下浓妆，摘去面具，谁能与他偕手共度红尘？
一样开花为底迟？为何，独独他醒得那样的晚？还是说，他本就不愿醒来，只愿独赏芳华？
程蝶衣呵，你的绝代风化，你的一颦一笑，你的痴心，你的疯魔……这一切，到底该如何去评说？

不疯魔，不成活
程蝶衣那时还叫小豆子。学唱《思凡》，反反复复错唱成“我本是男儿郎，又不是女娇娥”，不管师父如何责打，这句就是改不过来。或许是内心真实的想法在作怪吧，对他来说，学戏本就是极不情愿，却又无法选择的。想他堂堂男儿，为何偏要装作娇滴滴的女儿模样？段小楼——那时的小石头，不忍看他受罚，叮嘱他，千万把自己当成女的。后来一回波折，小豆子彷佛蓦地开窍了，再开口，顺顺当当的便是“我本是女娇娥，又不是男儿郎”，再没错过。
那一刻，身为男儿的小豆子死去。不久后，程蝶衣诞生。
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，段小楼说蝶衣是戏痴，戏迷，戏疯子，到底是看的准。不然那么多人唱霸王别姬，为何独独他唱得魔怔？他演的不是自己，却投入了全部的情绪。不管是否身披彩衣，头戴珠冠，他总觉得自己就是虞姬，甘愿在那个世界里尽情释放自己的悲伤或欢乐，不要有人叫醒他才好。
段小楼两次说蝶衣是“不疯魔，不成活”，而每一次都会万般无奈地加一句：“可那是戏！”可见即使是朝夕相处的师兄，亦只能了解他，而不愿接受他。那么，还有谁有那份心去读他，懂他？
那次与段小楼决裂，他狠心地说出“以后咱们各唱各的”，便不再唱虞姬，转而去唱《贵妃醉酒》。那么多戏，他偏偏选了这一出，多多少少也能折射出当时的心境吧？唱到半途，漫天的传单洒了下来，园子外面飞机的轰鸣响成一片，台下的座儿全都惊惶失措地四散而去。无论场面如何混乱，他仍是唱得如痴如醉，不能自已，直到最后一个动作完成。
有人说这一段是以梅兰芳的事迹为原型的。当年梅先生在访问日本，演到一半就有人往园子里洒反华传单。先生丝毫不为其所动，只顾专心唱戏，最后依旧博得个满堂彩。
只是，梅先生的刚劲之心到了蝶衣这儿，变成了对戏的绝对痴狂。梅先生知道他不能停，不能让日本人的阴谋得逞，他的坚持凭借的是一颗爱国心。而蝶衣是不愿停，他早已融到戏里，戏不结束，他的神就出不来。梅先生比蝶衣幸运，他有很多理解他的人，始终还有人为他鼓掌喝彩。蝶衣却只能凄凄看着台下一片狼藉，黯然离去。没有人愿意支持他，不管他留给世人的背影是多么的荒凉。
可他还是坚持下去了，不管时代如何变迁，世事如何激荡，他只做他的“虞姬”。就连段小楼也曾为菊仙放弃过戏，甚至为了生计去卖过西瓜。当蝶衣看见站在西瓜摊前，与普通瓜农没什么区别的段小楼时，无法掩饰眼里的惊讶——眼神中，仿佛还有一丝忧伤与悲痛——这就是当年舞台上意气风发的霸王么？他的霸王，怎么可以泯然众人？于是他明白，他更不能放弃戏了。因为除了虞姬，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是谁。

众芳摇落独暄妍
这世上有一种人，注定是喧喧尘世中的独舞者。他们既是光彩夺目的，又是凄苦孤独的，既能在众生混沌时清醒地打量这个世界，却又愿在自己的幻想中沉醉一回。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们，他们一生都将独自行走，就算偶遇同行者，也只能同行那短短的一段路。到最后，他们仍将是孑然一身，冷清清地走向生命的终点。
程蝶衣就是这样的人。
像林君复写的那首《山园小梅》：
众芳摇落独暄妍，占尽风情向小园。
疏影横斜水清浅，暗香浮动月黄昏。
这简直就是对蝶衣的写照！百花争艳时，他是个中佼佼者。但，纵在梨园占尽风流，惹尽赞叹，他也只在水边月下顾影自怜。而当众芳摇落，蓦然回首时，却只有他还在。他一直在做虞姬的梦，梦里花开万里，精魂灼灼，却是开无人赏，谢无人愕。直到有一天他忽的梦醒，竟无一人惊觉。
所以他选择了在清醒的那一刻死去。
最后一次与段小楼排练《霸王别姬》，间隙，段小楼突然来了兴致，开口念起《思凡》的唱词。乍闻之下，蝶衣怔怔地脱口接道“我本是男儿郎，又不是女娇娥”。段小楼笑喝：“错！”谁知，这一个字竟促成蝶衣的惊醒。他复把那句错的词念了一遍，被油彩掩盖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，语气却惶惶若有所思，若有所失。似乎是为了掩饰，他忙忙催促段小楼接着练，却在拔出剑的霎那横剑抹向咽喉……
看不见他最后的表情如何，是决然，亦或是释然？是否有一种解脱的快感？
虞兮虞兮，奈若何啊……
段小楼在震惊之余，缓缓叫出一个久远得快被人遗忘的名字：
“小豆子。”
是啊，蝶衣终于想起来，他本是男儿郎，本不是什么绝色名旦程蝶衣。可是，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？现在，除了程蝶衣，他还可以是谁？早已没有人再把他当作小豆子，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。
既然如此，那不如成全了蝶衣的身份，在虞姬的世界里，在这个自己用尽一生去建造的世界里安详地离开吧！于他而言，这或许也是幸福？
人间最纯净的芬芳摇落了，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小径铺上千瓣暗香。什么时候，上天会再次降下傲立群芳的影姿？还是，只教人们永远地怀念曾经的惊鸿一瞥？

散作乾坤万里春
刚好最近去看了《梅兰芳》。里面十三燕对梅兰芳说，千万不能穿着戏服来到世上，留神把戏里的人弄脏了。
一瞬间想到蝶衣。不晓得当时有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。如果有，他是不是就会知道，戏里的人是那样干净纯粹，怎能活在这个有太多污秽的俗世呢？勉强要活，只会很痛苦。
又或许蝶衣早就知道，只是他不信？他非要在尘世中维持戏里的清洁？
看《霸王别姬》的前半段，误以为蝶衣是胆小怕事的趋炎附势之辈。不是吗？在袁四爷和日本人面前，段小楼不屑一顾，不愿听从他们的摆布，不肯依着他们的喜好而改变自己。他俨然就是一个“爷”！他甚至还“大义灭亲”地狠狠掌掴了为日本人唱戏的蝶衣，全然不顾他是为了救他才去唱的。相比之下，蝶衣就显得唯诺多了。
看到后来才恍然，段小楼只是万人追捧时的“爷”，一旦离了那环境，他变得比谁都快，比谁都胆小油滑。不然怎么文革刚开始，他就放弃了自己对京戏的坚持？不然怎么会急着嚷要与菊仙划清界线？不然怎么会在受批斗时，明知蝶衣无辜，还狠心地揭发他？
蝶衣，可怜可悲可叹的蝶衣！原来我一直都错怪他了，原来最坚定不移的，始终是他……
蝶衣死后，正迎来纪念京剧诞生一百周年的演出。这似乎在暗示着，不管沧海桑田，京戏都不会**——正如蝶衣的绝代风化，一颦一笑，痴心，疯魔……都不会随着他离去。
这一切，只会留在天地间，如同孤高疏淡的白梅，淡淡散发幽香，悠悠洒满乾坤……

穿戴好霞衣珠冠，仔细地用油彩掩去眉目。大红的幔布又一次缓缓拉开，又是一场戏的上演。只是这次，有谁能再来唱一出虞姬和霸王？

[ 本帖最后由 自由极乐鸟 于 2008-12-30 19:40 编辑 ]

自由极乐鸟

好久没来发帖子啦~~好想大家哦~~
肖，小孟，我来要分分啦~~~

舞翩翩

这。是谁。。。
程。。蝶。。衣。。
听起来。很美。。
鸟儿的文。。也很美。。

敏蓉

这个，蝶衣，仿佛又和项羽有关~

待我好好看来~

莲溪妖

鸟儿的文字韵味十足
读来很是舒服
可以我没加分的权利啊～

潇漪々若

程。蝶。衣。
一看到。。。。
就让人想起《八阵图》中周海媚阿姨演的那位。。。

夏飘雪

哦吼吼。
你回来了呀我一直都没有看到的说。
但是文章依旧是很好很好真该夸你。
有时间记得常回来呀。

自由极乐鸟

好像……很多人都不知道蝶衣是谁啊……
程蝶衣是陈凯歌导演的电影《霸王别姬》中的主角。这部电影的原著小说是李碧华写的，程蝶衣有一点像是以梅兰芳为原型的。因为李碧华在小说里把梅先生身上的例子放到了蝶衣身上。
蝶衣这个角色是张国荣演的，这个我个人认为他演技最好的一部电影~~
蝶衣唱虞姬，唱得魔怔，总以为自己就是虞姬，也喜欢上了唱霸王的师兄段小楼……
电影里对他的评价就是：
不疯魔，不成活。
嗯，大概就这样了~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