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栖梧 我叫倩娘,是蓬莱仙苑的艺妓。娘亲是这儿的妈妈,也不知为何生了我,养了我。女人么,更何况是妓女的女儿,纵然多人疼爱,一辈子。不也就这样了。娘亲貌美,多才多艺,极是疼我,什么都教我。对听话的姑娘们也都善良。只是人前从不让我卸了面纱。说是若有一天遇到真心待我的,干干净净走了也好。 我的职务是去屋子里弹琴。古筝琵琶客人定。莺莺燕燕翠翠红红,唱歌儿的是姑娘们,我倒也清闲。 姑娘们的嗓音自不多说,倒是那词,当真美绝。天生配极了姑娘们。我禁不住问过,每到这个时候,姑娘们的脸上都是无比的灿烂温暖。她们说,那人叫刘景庄。是个温暖的人。 嗯……肯为姑娘们写如此清丽言辞的人。一定很温暖。 “倩娘。你若是见了他,一定会禁不住把面巾扯下来的。”黄莺儿捏着我的脸逗我,周围的姐妹们也是一阵热闹哄笑。 “说,说什么呢。”我别扭低头。没让她们看到我羞红的脸。 至夜,我躺在床上,呆呆的看着房顶。风花雪月不少听,可脑海中总是忘不掉那些温柔的句子。当上苑柳农时,别馆花深处,此际海燕偏饶,都把韶光与…… 刘景庄,未曾谋面的,温暖的人。 晚上是苑里最忙的时候,我像小厮一样穿梭在各个厢房里,直到苑里的灯几乎吹尽,夜色深到溺人,才终于得了清净。 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在石子路上,连面纱都懒得摘。抬头看看天空,低头看看泼洒在地的满地月光,清冷寂寥。我坐到旁边的石桌旁。满眼尽是点点繁星,不自觉地哼起了歌儿,在这静静的夜,这声音似乎不是我发出的。蛊惑了这个夜,我的心。 “占得人间,千娇百媚。好一幅玉女摇仙佩。”不知何处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。我赶紧噤声四处张望。糟糕。娘亲说不要让男人单独看见我的。我赶紧起身要走。 “姑娘莫慌,我在这。”那声音似是隐隐带着笑意。我循声望去。只见一白衣男子斜坐在对面的墙上。 哪家的公子会去那上悠闲。着急又不敢得罪。我冲他一揖,“扰了公子清宁,小女子冒失。这,这就走。”说罢赶紧转身。 “诶!”完了完了。他好像跳下来了。“着什么急呢。” 我欲哭无泪,“没,没。夜深露重,身子耐不得寒,一会儿还要去奏曲儿呢……”我深深地低着头,眼睛扎在了地上一般。 一股温热的触感触上我的发丝。我全身顿时战栗。 余光那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,敛起我垂落的一缕发丝,别回脑后。声音极尽轻柔闲适:“若是冷就赶紧回屋加件衣,莫要为了一只曲子把身子冻坏了。” 我从未被男子体贴如此过。惊异中不自觉地抬了头。 只这一眼。便仿佛吸走了我全部的心神。风流的公子气与儒雅的书生气焕然天成。那一身的气质,明明未展开笑颜,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渴求亲近。仅仅是这仰望间,他的眼就如繁星般地摄走了我的心魄。 我真的看得呆了。直到他眼底的笑意蔓延开整张脸,我才慌乱的别开头,“是,是……”然后夺路而逃。 逃开后我就后悔了。那双眼明明那么温柔。我的心在慌什么…… 至此一夜不成眠。 第二天,夕阳映红了整个京城,我才悠悠醒来。糟糕,苑子快忙了。我赶紧起身梳洗了一番戴上面纱就向外走去。 此时还没多少人。我脚步匆匆地穿过石子路,才行至一半,我就又看到了那个人。心顿时就不听了使唤。 他躺在青草地上。时则仲夏。一袭白衣入眼已清凉。旁边还摆了一个酒瓶。 我该走吧。是的。我该走。不应该惹事。我该走的…… 我走了过去。。我我,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…… “公子。”我颤声喊了出去,他睁开了眼。我却不知该说什么。脑子乱麻一团。“公子,公子好是清闲……” 天……废话。谁来这不是清闲来了。。我顿时就用手暗暗拧了自己一把。 他笑了。我的脸更热了。声音带着刚醒般的朦胧,“要坐下吗。” 他,他在邀请我。。是我吧。。。 我轻点了点头,坐在了离他一尺的地方。他坐起身子,双手支着地,眼睛看向前方。他说,“蓬莱仙苑的夕阳是最美的。”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红色的光,暖暖的太阳。墙边都被渡了红光。我还真是从未这般欣赏过夕阳。 “不像皇城的光。生硬得不近人情。”他嘴角淡笑,我听着一惊。皇朝?他,他是皇子? “姑娘莫慌。随口说说。我入过殿试。”殿试?他,他及第了? 我赶忙摇摇头,“没,没。早知公子好才华。” “好才华。”他轻笑。不再言语。 我轻声问:“公子即进了殿试,为何不要了?” 他听过一愣,转头看着我,眼神狡黠,“你知道么,我第一次赴京赶考的时候名落孙山了。” 我被他的回答说的糊里糊涂的,不自觉地问他“然……然后呢?” “然后啊……然后我做了首词。”他像吃到了糖的孩子,“我当时就说,青春都一晌。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。” “天……”我惊得不自觉出了声。自古男子功名第一,醉情风花雪月功名无爱的也有。我还从未听说过敢藐视功名的! 他见我惊艳的目光,笑意更深,“京城名噪一时。仁宗帝都听说了的。” 我的眼睛更是瞪得老大。“名,名噪一时?!仁……仁宗帝?!” “嗯啊。”他理所当然的点头,“待我进殿试时,也见到了仁宗帝。这皇帝长得……噗。还是挺有气场的。你知道他对着我的卷子怎么批阅的么?” 我只得摇头。他昂着脖子,端着架子说,“此人好去‘浅斟低唱’,何要‘浮名’?且填词去。哈哈。”说完笑得好不开心。满眼的自在轻松。 我看着他的样子,心忽然就抽的一疼。脱口而出,“一定很寂寞吧。” 他的笑声在听到我的话之后戛然而止。继而转头看着我,深深地看着我。 我被他看得尴尬,却也直视了他。他的眼神在探寻,然后是温暖,然后是悲凉。 我好似说对了什么,又好似说错了什么。我赶忙转头,“志不在此也无妨。浅斟低唱还畅快。公子坐在蓬莱仙苑的草地上是轻松的。进了那层层叠叠的宫墙又有何乐趣。还是。还是这身白衣适合公子。” 他看着我的眼睛转都不转。听完我的话之后便歪头看着我,笑意又浮了上来。“佳人好心思。” 只这一句话,我就红透了脸。 “名利无用,难换逍遥。”他转回头,看着夕阳,淡淡的说。 他没看到。面纱下的我也不禁弯了嘴角。若是你得了功名。我也未必见得到,这世上,有如此洒脱耀眼的人。 他拿过身边的酒,对着壶嘴浅酌了一口。转头递过来,“喜得红颜。” 我呆呆地看着他,又看看酒。我我,我没喝过。喝一口没问题吧。。 接了过来,想到方才他的唇轻触壶嘴的样子,我不由得又心跳加速。轻掀面纱,把酒壶提起来往嘴里倒了一点。一股淡淡的辣味呛得我措手不及。 “噗。”他见我的反应,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 我不由得气恼,“还笑。我我,我第一次喝酒这是。。我,我……” “是是是。我有错我有错。哈哈……”他还是忍不住笑。手一支就靠近了我,轻轻给我拍着背,“看你拿着壶就倒,以为酒量多好呢。真是可爱啊你。” 我我。我为什么倒着喝我。我我,我…… 他越拍我越咳。越咳我越羞。索性站了起来。自己抚着胸口。控制了一下呼吸,说:“要去奏曲儿了。你自个儿赏夕阳赏明月赏繁星赏西北风吧。”说完转身便跑。 我不知道跑了多远。只知道他爽朗的笑声顺着风就那么传到了我的脑海深处。阵阵不消。 打那之后总能看见他。他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旁。或者一下子从我身后越过来挡住我的去路。或者一下子蒙住我的眼睛。他身上沾染的淡淡脂粉香,盖不住他身上的墨香。 一天傍晚。我趁无人找了间西厢房独自练习吹箫。 外面传来了姐妹们的嬉笑声。我本没在意,但声音越来越近,尤其是夹杂着的一个,熟悉的声音,“成成成,姐姐们好歹给我张桌子先。” 然后,然后房门就被打开了。 一群人闹闹哄哄地堵在门口,独我坐在正厅的圆桌旁。面纱还挂在耳侧。不知所措。 “这,这位……”仍旧一袭白衣,飞碟环绕间见他感觉没了以往那分温润。倒是活力四射的,丝毫不加掩饰地看着我。 “呀。妹妹怎的在这练箫?妈妈刚还寻你了。说是好歹先吃点东西先。” “啊。”我蹭地站了起来。脸颊烫烫的,“嗯。我,我去吃。我去。。。” 黄莺儿最先笑出了声,“瞧把小倩娘吓的。也不差这一会儿。一块凑合热闹吧。”说罢,一群人便涌了进来。 我被莫名其妙地按了回去。他坐到了我的对面,眼神温暖,满是掩饰不住的笑意。我没来由的心慌。慌得我手都在抖…… 是的。无需介绍。这个慌乱的场景给了我内心积虑已久的疑问最好的回答。这个温暖的人,就是最初我梦中的那个背影——刘景庄。 “快快快。今儿说好了给我填词了。”英英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肩膀。净月儿打从进来起就研上了墨。 他还是看着我。笑着说,“忽的灵光一闪。青儿姐姐还是稍等先。” 运笔如飞,神采奕奕。不稍片刻,一篇凌厉消瘦的字就跃然于我的眼前: 佳娘捧板花钿簇。唱出新声群艳伏。 金鹅扇掩调累累,文杏梁高尘簌簌。
鸾吟凤啸清相续。管裂弦焦争可逐。 何当夜名入连昌,飞上九天歌一曲。 “这,这是……”所有凑过来的姐妹们都为之一愣。“这只有一个倩娘,何来佳娘?” “佳人倩影。倩影佳人。有何差别。”他不慌不忙地笑说。 只我明白。他深邃的双眼曾洞察过我,然后只叹“佳人好心思。” “哦。”英英意味深长的笑看着我,“我当是什么灵光。原是为搏佳人一笑。”跟着大家都哄笑了出来。我的脸又不自觉的红了起来,慌忙起身夺路跑了出去。 刚出了门口,脚步就顿住了。我听到黄莺儿说:“不过……新声群艳伏?倩娘可是从不唱歌儿的。” 心跳顿时漏了一拍。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初见时月下灿若繁星的双眸。 房内男子的轻笑声传来,“我只是觉得……会很好听。” 自那以后,无人叫我倩娘。 然后,我就没见过他。已经过去四天了。每次想打听都会被逗弄。“小佳娘对柳七芳心暗许”的事如雨后春笋般地传遍了整个蓬莱仙苑。 其实。我总觉得很多姑娘都是喜欢他的。只是我的喜欢更纯粹。等等。我喜欢……好吧,我承认。 时间的车轮不会停滞不前。现状终被打破。 第五天。吹完箫路过后院的十字路。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瞥了一下那片草地。然后再也动弹不得。 我看到黄莺儿衣衫单薄地倒在他的怀里。泣不成声。他轻轻地拂着她的发。月光笼罩在他们身上。好似一幅美绝的画。顿时心寒得我无以复加。 手里的玉箫掉在了石子路上。清脆的声音打破。不知断了几截。 深秋的风真是寒冷刺骨。冻得我眼泪都成了冰,冻得冰都上了心头。 我看到他闻声抬了头。但是泪盖住了双瞳。然后。还未看清他的表情变慌不择路的逃离。 没原因的。不争气的生了一场大病。许是吹了夜风。许是吹寒了心。我不知道谁来看过我。只记得无数个梦里那张不变的笑脸。那双探寻的深邃的繁星双眼。 我一直在半梦半醒中思考。悲哀算不上。委屈也算不上。说是情,又有多深?但是想往,又何其简单。我想,我这辈子第一次寄托出去的情谊。已经稀里糊涂的夭折了。做了场自作多情的华丽的梦。 然而当我三天后差不多清醒了得时候,娘亲给了我一封信。凌厉消瘦。字透纸背: “届征途,携书剑,迢迢匹马东去。惨离怀,嗟少年易分难聚。此际寸肠万绪。惨愁颜、断魂无语。和泪眼、片时几番回顾。伤心脉脉谁诉。但黯然凝伫。暮烟寒雨。望秦楼何处。” 然后黄莺儿跟我说,他那天在等我。黄莺儿和他聊天,他就告诉了她。她一听他要走顿时哭倒在他的怀里。却不知我看在眼里伤了心。她说佳娘你比我们更配得上他。她说佳娘他说他早就注意你了。她说佳娘真羡慕你。她说佳酿别放开他。 人已去空相思。除了那封信,我甚至都没了别的纪念…… 照往常一般度日。苑里除了柳词倒也没了对他的言语。我的心多少轻松了些。 再见了吧。刘景庄。谢你赋予我的悸动。我佳酿不枉此生。 又是一年大雪纷扬过。渐暖回春。正午醒来。天气好得很。照例打扮,卸了外套出门准备吃饭。 已经习惯了路过那段十字路不再留恋。正如早已将悸动化为淡淡的想念。 “佳娘。” 我的脚仿佛顿时陷入了泥潭。这是我梦中出现过千万次的声音,这是我早已熟背的词中最令我心动的两个字。 佳娘捧板花钿簇。唱出新声群艳伏。 佳人倩影,倩影佳人。有何差别。 佳娘。佳娘。姑娘莫慌。 我僵硬地转过头去,泪早奔腾。他赶紧走过来,自然又生涩地轻轻摘下我的面纱给我擦泪。“莫哭莫哭。希文实在着急,千里行军耽搁不得。我也不知你这一病会如此严重。怪我怪我。莫哭,佳酿莫哭。”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他一靠近我我的心仿佛卸下了心防一般地轰然崩塌。只是哭。不停地哭。 他捧着我的脸说:“有些话我一年前就该说。我对佳娘早已倾心是实。我早知了你身世。出见你澄静清澈的双眸我就已经无力招架了。我数次偷偷看你独自练琴。你和我一样的清闲又孤独。我,从未听过如此轻灵悠远的乐声,从未见过如此灵秀的姑娘。太多太多。佳娘于我,早已是心上至宝。” 看着他不变的潇洒白衣。我不自觉的抬手轻轻扶住了他的小臂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真的不知道。也不敢抬头。只能低着头控制着还带哭腔的嗓子口不择言地说,“你,你瘦了……” 他笑了。头顶欢愉的笑声让我如沐四月春风。然后他轻轻环住了我。 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 我只看得到阳光照耀下泛着金边的白衣。没看到娘亲眼角的泪花。没看到黄莺儿暖暖的笑脸。 我的爱情,终于熬过酷暑寒冬。等来春暖花开。 【附】 柳永,(约987年—约1053年)北宋著名词人,婉约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。 原名三变,字景庄,后改名永,字耆卿,排行第七,又称柳七。 其词多描绘城市风光和歌妓生活,尤长于抒写羁旅行役之情,创作慢词独多。铺叙刻画,情景交融,语言通俗,音律谐婉,在当时流传极其广泛,人称“凡有井水饮处,皆能歌柳词”,对宋词的发展有重大影响。 待编辑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