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簷邊上,群鳥排成一列沐著金光的歸巢隊伍,呱叫著飛衝向西沉的大火球,橘紅色的夕照暖暖映上街道逐漸散去的行人,鄰里街坊有些手腳快的,已在屋後燃起了陣陣炊煙。
回到家裡,四娘先將買回來的東西擱在房中,理理妝容,也往廚房走去;沿著迴廊,走過花苑,未見人影,卻先有熟悉的音聲入了耳,動了心。
那是一道婉婉塤音,如此溫潤,如此舒緩,像一陣薰風拂面而來,低沉樸實地詮釋著一曲民謠,吹塤的婦人抿著唇,彎著慈祥的眉眼,長指靈巧地撫按著圓潤塤孔,滿頭銀絲讓薄暮夕曛鑲上一層淡金。
跟著,另一道塤音也隨之響起,身著碧藍短衫的小男童,端坐在婦人身旁,有模有樣的跟著吹奏,雖然指法和換氣都不甚熟練,斷續音調卻另有一種童稚之趣。
四娘倚著廊柱,盈著淺笑靜靜望著祖孫兩人的合奏;風吹過樹梢,嘩啦嘩啦的聲音像極了浪湧潮聲,四娘腦中的記憶也像海潮,溫暖的將她包圍,一波一波地來了又去,去而復來。
曾經,有個偉岸男子也這麼緊挨著她,為她以塤吹響一首又一首的新曲。他說她的手小,所以特別為她燒製了一個小一號的陶塤,上頭還壓印一蕊茉莉紋樣;他說第一次見到茉莉的潔白花瓣、濃郁清香,就立刻聯想到她,翠綠單葉襯著一簇嬌小蓓蕾,像似氣質文雅的她,激起他濃濃的保護慾望。
她輕撫茉莉紋樣,心中甜蜜,只微笑告訴他,你知道嗎?茉莉也是藥,花、葉、根藥性各有不同,分別主理氣開鬱、清熱解毒、麻醉安神,此花看似荏弱,卻更能助人救人。
他聞言笑開了臉,連連點頭,是了是了,妳解了我的毒,治了我的傷,療了我的心病,這一生一世,我是斷不能沒有妳了。
於是他說要敎她吹塤,寬厚大掌將她的小手連同陶塤握在掌心,引導她練習指法和音律,他的嗓音低沉而溫柔,靠在耳畔淺淺鼓動著她的耳膜,或許是塤音醉人,她竟也覺得意識醺然了起來。
他說,想我的時候,就吹這個塤吧,我會聽得到的;只要妳為我吹奏一首,我就還妳一曲,等我回來,就換我為妳日日吹響。
等我回來。
用過晚膳,四娘回到自己的廂房。回房第一件事,便是先推開窗戶,讓涼爽夜風捲動著淡淡青草香漫進屋子裡;她向來喜愛田野草木的自然氣息,無論是雨後清新的泥土味道、三月百花吐蕊的芬芳、或是陽光曬過所散發熱烘烘的草香,那是一種溫暖的感覺,生機勃勃、萌動著旺盛的生命力。
她喜歡這股充滿希望的感覺。
轉身打開紅木矮櫃的抽屜,取出針包、繡線、剪子,還有一件縫製到一半的男子袍服;湖綠色的衣料質地光滑,觸感輕柔但溫暖,很適合接下來的秋冬氣候,做工也極為牢靠,寬大易於活動的衣袖在手肘部分,還細心地加襯上一塊布,減少磨損的機會。
四娘再打開剛買回來的衣料,黑色的緞布,以銀色絲線繡上細緻的繡紋,低調而不浮誇,但又能保有名門之風,恰似天波楊府向來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。四娘拾起黑布的一角,與袍服合了合顏色,滿意的點點頭,便拿起剪子,按著紙樣剪裁出衣襟和袖口的衽邊所需用料,然後仔細的縫製於袍服之上。
房裡,一燈如豆,四娘專注地埋首於針黹活兒上,對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,渾然未覺。
良久,四娘終於放下手中針線,將長袍攤平在桌上,仔細理平皺摺,挑掉線頭,又就著燈光細細檢查,確定沒有瑕疵後,這才舉起右手輕輕按捏後頸,閉上眼轉了轉頭,跟著輕輕呼了口氣,伸了個懶腰。
四娘站起身,看看縫製好的湖綠長袍,回身走向身後的大只衣箱,稍稍低下身子,打開銅閂並掀開箱蓋。
衣箱裡,整整齊齊的堆疊放置兩大落簇新衣裳,最上頭是一件碧藍色的春衣,用的是織坊上一季的新布,質材涼爽透氣,練了槍之後,就不怕汗溼濘重;再下面,是一件棗紅色的冬衣,厚實布料,足以抵擋刺骨寒意;冬衣下頭,又是另一件春衫,再一件秋服,又一件春衣……
每件每件,都是她一針一線,親手裁縫。
四娘直勾勾地盯著滿箱的衣裳,突然不想把新製的袍服也放進去,於是俐落地蓋上箱蓋後栓起銅閂。
秋天就快到了,說不定秋天就能派上用場了。
拾起袍服,本來想將它摺好端放,摺到一半,四娘又改變主意,單手唰地抖開衣衫,順了順布面,就往床鋪走去。
掀開床帷,一對錦緞鴛鴦枕並排在床頭,四娘掀開薄被,空出外側床緣,將袍服挨著枕頭下方小心翼翼地拉平放置,順手還將一只衣袖攏到腰帶處,看上去好像和衣而睡時將手擱在肚腹上的模樣,就這麼佔去半邊床位。接著脫下繡鞋,輕手輕腳的上了另一半空床側身躺下,弓著身子背向內牆,伸手拉過湖綠袍服的另一只衣袖,緊緊揪著偎在頰邊,再用薄被將自己和袍服包裹在一起,然後緩緩垂下眼簾。
四娘靜靜聽著自己的呼吸聲,輕輕淺淺,那麼的規律,摩娑著臉頰的衣袖,由原本沒有溫度,慢慢鍍上一層暖意;窗下傳來唧唧蟲鳴,自顧自的吟唱著,遠方雖有幾聲犬吠,經過晚風吹拂,卻是飄忽不清。
眼皮越來越沉,床褥越來越暖,這個寂靜夜裡好像有人伴著自己,感覺好安心好安心,像是可以暫時放下那些託付、那些責任,有人會為她扛起頂頭天空,她只需要放鬆的睡下,睡下……
突然間,一陣清脆風鈴聲叮鈴鈴地鑽入耳中,四娘心中一跳,猛地坐起身來,急急探向門口!
只見雕花雙扉紋風未動,哪兒有人來,只剩風鈴兀自搖動,錚錚作響。
「原來,是風啊……」四娘垂下纖瘦的肩膀。
吹熄了燈火,才發現今晚的月光分外明亮,四娘重新躺回床舖,拉高被子抵住下巴,然後閤上雙眼。
銀白色的月光透過窗櫺灑落一室清輝,也照亮了牆邊紅木立櫃,立櫃的木格裡,整齊的擺放了好幾個大小相仿的陶甕,一個個都給密密實實的封上了口,若能仔細一瞧,會發現上頭其實已經給染了一層薄塵。
該睡了,四娘挪動身子,試圖找到一個舒適的睡姿,卻又想到明日上午菜行的老闆就會送一批菓子過來。那是她今天下午去挑選的,今年的小桃極鮮美,很適合拿來醃桃脯乾;她已經想好了,先讓排風幫忙去核,再用糖漿浸泡煮製,最近的日照充足,曬幾個下午就行了。不過用來儲裝蜜餞的空陶甕不曉得還夠不夠?明天得記得抽空去庫房點一點數量才是。
今年的蜜餞一定會很好吃的,真該睡了,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呢。
該睡了。 |